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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舟闻言不由愣住,神色间似震动似迷惘,半晌没言语,直至霓旌连唤数声才回过神来,垂头怔怔,苦笑道:“他倒曾说过要为我赎身,但却只是为了朋友之义。”霓旌叹道:“怎会呢,姐姐难道还不明白?”云舟低头道:“他亲口所说,还能有假么?”霓旌想了一想,蹙眉问:“你和他可曾互通心意?会不会是他不知道你的心事,所以才这样说?”云舟犹豫片刻,轻轻挽着她一条手臂,低头将七夕那日对话大致说了,霓旌听到一半便顿足大叹,直催她速往陕西。

    “是姐姐一直说自己厌憎金人、要回南朝的呀,他若直言要娶你,岂不成了挟势逼迫?”霓旌哭笑不得,“将军那么厚道,自然不肯勉强你,只能推说是为了朋友。他愿倾家荡产地赎你,又要送你回家,又要给你另找住处,事事依顺你,处处体惜你,还要他怎样呢?”云舟心头大震,眼泪瞬时涌上来,颤声道:“……是么?”霓旌叹道:“姐姐,过去之事莫再提了,快去寻他吧!”云舟犹疑片刻,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垂泪低道:“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他如今名震天下……还会与从前一样么?”霓旌急道:“是或不是,总要问过才知道,我瞧将军是个念旧重情的人,不见得会变心。倒是姐姐你……”她叹了一口气,恳切地道:“你总嫌弃他的出身,叫他如何自处呢,今后千万莫要再提什么金人宋人了……姐姐,记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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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大六年三月,铁木真长子术赤病重,幼子拖雷虽仍监理国事,局势却已开始微妙变化。

    移剌蒲阿依旧信心满满,认为忠孝军足以与蒙古一战,朝中诸臣则大多倾向求和,皇帝斟酌之下,也认同向蒙古示好,只是现下局势未明,要等新汗王上台后再行请和。

    与移剌蒲阿相反,承麟一叶知秋,已感知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旦汗位落定,蒙军必然再无内耗,立刻便会挥师南下。至于求和更属痴人说梦,金世宗起便有“三年减丁”之策,蒙古对金人恨入骨髓,势必赶尽杀绝,绝无转圜。

    他回到汴梁,忧心忡忡却无人可诉,杜蓁不懂这些军政大事,更不会为金国的存亡担忧;完颜宁为避嫌疑,年来少与他走动;奏禀皇帝又怕被说成危言耸听,故而思来想去,唯有尽力治军安民,以备来日恶战。

    这一日他自宫中回府,信马悠悠行至中途,忽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顿时一凛,悄悄下了马交给侍从,自己不远不近地跟着,走过一个路口,那男子停下来翘首四顾,承麟忙侧身躲避。

    那男子神色警惕,对身旁女子低语几句,似在嘱咐要事;那女子头戴帷帽遮住了面目,承麟不由更加骇异,心道:“贼子如今还有了帮手,越发了不得!”

    那男子正是李冲,他交代几句后便快速向街巷中跑去,承麟一指那女子,回首向侍从喝道:“抓住她!”拔腿朝李冲追去。

    他边跑边叫喊,惊动了城中武卫军,众人一齐追赶,眼见前方已是济国公府的高墙,李冲却如飞天遁地般突然不见了踪影。承麟怒不可遏,亲自搜寻了一阵仍无所获,气得破口大骂。

    他铩羽而归,到府中杜蓁又迎上来劈头盖脸地问他为何带个美貌女子回来,他恚怒异常,无心与她调笑,沉着脸道:“你不懂,不必问了。”杜蓁闻言色变,转身回房,承麟也不理会,吩咐侍从将那女子带上来,待要命人去请完颜宁,又想起皇帝的猜忌,斟酌之下还是由自己单独审问。

    正思量间,那女子已被带到堂上,掀去了帷帽,承麟一看她美丽的面容,登时呆了一呆,心道:“卿本佳人,怎会与贼子搅和在一起?可惜,可惜!”边想边森然道:“既到了我家,就老实招了吧。”

    那美人愕然,打量着承麟迟疑地问:“阁下可是广平郡王?”承麟点头称是,又催她快说,美人神色窘促,低声道:“听闻王爷与定远大将军交好,所以冒昧腆颜,想请王爷相助……谁知方才在途中,突然被王爷所擒,不知是何缘故?”承麟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和李冲是专程来找我的?”美人轻摇螓首:“只有我一人求见,李相公只是替我引路。”

    这美人自是云舟,她告别霓旌后决意寻找完颜彝,然而陕西正值战乱,她孤身一人,自不能前往乱兵流民遍布的四战之地,反复思量之后,想到完颜彝在京中当有宅邸,可找到他家院后再寄书军中。不料到汴梁之后四处打听,谁也不知道定远大将军家在何处,正一筹莫展时,李太和忽然找上门来,说自己能帮她,并教她来投承麟。

    第54章相期晚岁(八)起嫌

    承麟听罢仍是冷笑:“哦?如此说来,你根本不认得他喽?”云舟见他倨傲无礼,也有些恼怒,挺直了背脊淡淡道:“认得。当日在方城街头,正是李相公与葛宜翁撕打吵闹,以致将军蒙冤入狱,我指认葛宜翁时见过李相公。”

    承麟闻此,倒抽了一口冷气,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心道:“原来是她!恁般美貌的女娘,难怪那呆子三心二意,这下可不好办了……”云舟不明就里,见他一双眼睛将自己剥光了似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心下怵惕大起,侧首冷道:“请问王爷为何抓我?”

    承麟缓了缓神,暂将儿女之事放在一边,正色道:“李冲奸狡成性,构陷忠良,你与他是同党,赶紧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或许可以放过你。”云舟顿时松了一口气,和言道:“我从前也疑心李相公居心叵测,可这几日才知道,他是被迫签军,所以才伺机出逃,并非存心陷害将军。”

    承麟察其神态诚恳,并非作伪,且提到将军二字时目露羞涩,心中又一阵警铃大作,皱眉道:“好,我就当你是被贼子骗了。我与陈和尚要好,大半个汴梁城都知道,你找我要做什么?”

    云舟有些难以启齿,低头缓缓道:“方城一别,我与他失了音信,不置可否劳烦王爷帮我寄封书信到军中?”承麟眼珠一转,颔首道:好。”摊手向她要书信。云舟歉然道:“我自到京中,日日寻访,还未及写成。”承麟心想先稳住她,再去问完颜宁的主意,笑道:“好说,好说。”一边说,一边命侍女收拾客房,准备笔砚,又叫人去客栈取她的行李。

    云舟蹙眉道:“王爷要留我住在府里?”承麟点头笑道:“当然。你是陈和尚的朋友,就同我自己的朋友一样,我该尽尽地主之谊。更何况,你这书信一时半刻也写不好,写好了寄过去再等他回信,总也要些时日,不若安心在这里等吧。”

    他前倨后恭,莫名其妙,云舟自然不敢相信,承麟察言观色,笑道:“姑娘放心,我就是再好色,廉耻二字总还认得,岂能觊觎朋友的……的朋友?”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便亲自带她去写信。

    云舟无奈,随他来到客房,一径坐在桌前,提笔之时心里忽上忽下,甚觉忐忑,一时又想到霓旌的叮嘱,忍着羞涩挥毫题成一律,装入信封之中。

    承麟见她文不加点,心中微微惊诧,脸上却丝毫不露,微笑道:“我这就命人送去。”云舟自道谢不提。

    他径自回到书房,悄悄取出信纸一看,只见素笺上一色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写道:

    别时容易见时难,经年消息倩谁传。

    夜月杜鹃喉血尽,春风蝴蝶掌珠还。

    章台折柳藏破镜,玄都新花系前端。

    蓬山无路修尺素,梦魂何日到征鞍。

    承麟心头一紧,忖道:“这女子工诗擅墨,确是个劲敌,这下该如何是好?杀她本也不难,只是李冲仍未就擒,若他将来在陈和尚面前挑拨离间,万一那呆子迁怒到宁儿头上,反倒不妙了。”彷徨片刻,再细看诗意,不由大起鄙薄:“竟有这等人,危难中撇下陈和尚琵琶另抱,现在又想来捡现成的便宜!”想来想去,终觉不便越俎代庖,只得命人备马,入宫去寻完颜宁。

    完颜宁听了半晌仍是淡淡的,侧首沉吟道:“兄长是追到济国公府附近,发现李冲消失了的?”承麟微微一怔,点头道:“不止附近,是追到了济国公府墙外,怎么啦?”完颜宁蹙眉道:“他上一次出现,是在姑父坟上……”承麟一凛,瞬时心领神会,低呼道:“他是济国公府的旧部?!……那他为何要害陈和尚?……莫非,他家与陈和尚有旧怨?”完颜宁沉吟道:“武肃公于泰和七年病逝,那时李冲还未出世,良佐也是个孩童,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承麟听她一声声良佐唤得亲热,不免动气,扭过头道:“要你费那精神?这种首鼠两端的男子,活该叫恶人折磨。”完颜宁失笑道:“是那小娘子来寻他,又不是他去寻那小娘子,你怪他做什么?”承麟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急道:“他不留情,人家哪会来寻他?!你别得意太早,那行首的姿色与你不分伯仲,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而已,且她又极通文墨,并非庸脂俗粉……你瞧瞧这个!”

    完颜宁接过素笺瞧了一眼,蹙眉不语,慢慢红了眼眶,承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哄道:“妹妹,我刚才糊涂油蒙了心肝,瞎说八道的,你是金枝玉叶,冰雪神仙,我不该拿个下九流的行首和你比……”完颜宁缓缓摇头,叹道:“兄长误会了,我不是为这个难过,良佐的朋友自非庸常脂粉,就算不是国色天香,也有其他过人之处。”她吸了吸鼻子,语声愈加低迴哀婉,蕴含无限爱怜:“我到现在才明白,他从前为何那么落寞——身陷囹圄之时,唯一的兄长病亡了,心爱的女子又嫁了人,他该有多难受啊……”她似同身受爱人的痛苦,眼中沁出泪来。

    承麟目瞪口呆,叹为观止:“老天,这丫头中了陈和尚的邪,疯魔了……”完颜宁拭了拭眼角,将信纸递回承麟,低道:“兄长快送去吧,这信来得迟了,但总好过没有。”承麟哪里肯送,心道:“小妹着了魔,往日的聪明劲全没了,这事不能听她的。”

    他一路思忖,这诗虽不能寄给完颜彝,但终需等他回信好断了云舟念想,唯有自己再另写一封来套他回话,于是甫一回府便扎在书房里斟酌措辞,只说方城行首被夫家休弃转来投靠,自己不知如何该应对,七分真三分假,编造甚圆,搁笔再浏览检查了一遍,不免有些得意,心道:“我这个大舅哥也算做到家了。”

    他将书信封好,命人立刻送往邠州,转头想到那张诗笺,取出火折,意欲焚毁。谁知才晃亮火折,便有人直接推门走了进来,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诗笺往案头书册中一夹,坐正了一看来人竟是杜蓁,压着气恼笑道:“娘子这么想我?门都来不及敲,就为了多瞧我一眼?”杜蓁本沉着脸,听了他两句蜜里调油的情话,心又软了,扭过身子嗔道:“谁要瞧你?你赶紧去瞧瞧你的美人才是正经!”承麟放回火折,摆手笑道:“这话别混说,她是陈和尚的美人,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杜蓁一愣:“将军?这不可能。”承麟被气得笑了:“怎么你只疑心我,换作他就不可能了?!他都三十几了,有几个旧相好又有什么奇怪?”杜蓁将信将疑,愣了片刻,又担心起完颜宁来,承麟见她已不复气恼,眼珠一转,没好气地哼道:“她和你不同,她只相信情郎,不把我这哥哥放在心上,哪像你,宁可信一个外人也不信我!”杜蓁见丈夫大吃飞醋,不觉疑心尽释,又被他正着反着哄了几句,二人重归于好,相携回房。

    过了几日,杜蓁疑心既去,好奇又起,闲来无事绕到客房去探望云舟,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绝色佳丽,一见之下果然霞明玉映、秀姿天成,胜过朝中众多贵戚女眷,心中不免七上八下,又是替她可惜,又为完颜宁头疼,勉强客套问候几句便说不出话来。

    云舟见她木讷,反道生出几分好感,心道广平郡王性情油滑,王妃却是另一番模样。二人聊了一阵,杜蓁笑道:“姑娘口音倒像江南的女孩子。”云舟心头一刺,忍痛问:“王妃去过江南?”杜蓁点头笑道:“其实我本是宋人。”她见云舟粉脸苍白,奇道:“怎么啦?”云舟强自镇定,问起杜蓁来历,杜蓁也不隐瞒,将身世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

    云舟大起同病相怜之感,情不自禁地握住杜蓁一手,心道:“她全家被仆散揆大军所杀,我被仆散安贞所掳,同是天涯沦落人,今日天可怜见,竟叫我在这里遇到同胞!”只是她耻于往事,并未细陈身世,只说自己亦是宋人,杜蓁听了更是欢喜,从此当她亲族一般,时不时地来探望安慰,二人对诉思乡之苦,回忆江南风物,日益亲密。

    过了十来日,家仆带来邠州回信,承麟拆开一看,总算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下好了。”叫了杜蓁一起送去给云舟,及至见到她玉容羞红的模样,心中一阵发虚,下意识地侧首垂目,不忍再看她。

    云舟见信封上写着“广平郡王台启”的字样,迟疑地交还给承麟,蹙眉道:“这是给王爷的。”承麟掩饰着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笑道:“这就是回信,他见送信的我家侍卫,所以才这样写……呃,你只管看!”云舟再三确认,见他仍坚持如故,便取出信纸,背过他二人,走到案前缓缓展开。

    杜蓁左右为难,一边是小姑,一边是同胞,都是万般惹人爱怜的好女儿,也不知该向着谁,心里只盼着完颜彝一个也别辜负,抬眼见丈夫神色复杂,还以为他也像自己这样为难,反倒柔声安慰他:“你别担心,将军自有决断,旁人再着急也没有。”承麟佯怒道:“呸!谁稀罕他了?!”

    他二人等了半晌,云舟却仍纹丝不动地立在案前低头阅信,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杜蓁始觉不安,走近几步唤她,承麟却拉住妻子低道:“别作声。”

    云舟缓缓转过身来,微笑道:“王爷,这确是给你的信。”递回信纸,敛衽拜道:“多蒙王爷王妃关照,我在府上打扰已久,该是时候回去了。”承麟心里有愧,连道客气,杜蓁却穷根究底地追问道:“这不是回信么?将军说了什么?你要去哪里?”承麟低喝道:“阿蓁!”云舟神色惨淡,微笑道:“回江南。”其余两个问题却不肯答。

    承麟怕杜蓁再追问,忙拉她出去,回首道:“回乡之事明日再说吧,姑娘早些休息。”一路把妻子拉回房里,将书信交到她手中。

    信中前几句是问候之语,中间话题一转说到云舟:“……其人重情好义,高德多才,彝实有幸,结以为友。后因系狱,遽成远别。遥闻丝萝托之乔木,尚感欣欢;惊知磐石负于蒲草,岂独恨叹。今守国职,未敢擅离,感兄盛情,代全我义。友尝言,家山路断,唯愿霁海浮云舟,兄若可护其渡淮涉江,归于旧郡,彝不胜感激之至……”末一段却东拉西扯不知所云:“春来雁归,登陴举目,北望塞上牛羊,故乡寺馆,忧心怆踉,嗟夫!”

    杜蓁于典故上虽不甚通,大意却看得明白,讶然道:“将军要把她送回江南?”承麟点头称是,杜蓁不免动了气,皱眉道:“他始乱终弃,得了新人就抛旧人!”承麟一阵心虚,摇头道:“分明是这行首危难之中弃他在先,他不念旧恶,已算得上仁至义尽了。”说着便将丝萝乔木、磐石蒲草那两句解释给她听,杜蓁听得愣了神,过了良久,皱眉道:“我瞧周妹妹不是这样的人,这事必有缘故,我去问她!”承麟忙拉住她,心里直打鼓,生怕把戏拆穿,到时候完颜彝知道了她的情意,又知道自己从中作梗,万一迁怒小妹,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哄了半天,杜蓁仍是固执己见,渐渐没了耐心,不悦地道:“陈和尚是我妹妹未完婚的夫婿,你做嫂嫂的不帮她也罢了,怎么还来拆台?”杜蓁有些歉然,却依旧执拗地道:“我只想问清楚,别叫任何人留遗憾。”承麟正色道:“陈和尚就一个,周娘子不遗憾,宁儿就会遗憾,世上哪有十角俱全之事?”杜蓁皱眉道:“你又没问过她们,怎知不能?”

    承麟勃然变色,冷喝道:“这话是何意?你是要我妹妹,同一个被人扫地出门的青楼娼妓共侍一夫么?!”杜蓁从未见他这般凶狠,惊得呆了,承麟却以为她默认不辩,越想越怒:“宁儿一向敬重你,又疼爱徽儿,到头来竟被你轻贱至此……对了,你向来仇恨我们金人,周娘子是宋人,你自然偏帮她。呵呵,我实在是小瞧你了!”

    第55章相期晚岁(九)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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