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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二总管受累了,一回来就听说您往上窜,还没给您道喜呢!”

    他是开玩笑,人家却听得臊眉耷眼,哟了声道:“我的好爷,您还是叫奴才路子吧!什么二总管呀,奴才几年道行?屁大的人在您跟前挺腰?有话您吩咐,伺候您是奴才的荣耀,奴才这二总管,到天到地受主子和十二爷驱使。”

    他勾出个稀薄的笑,低头看杯中茶叶,一片片针芒似的,滚水泡过之后笔直竖着,或高或低悬浮在那里。他呷了口,颔首道:“今年的贡茶不错,不像上年似的莲心里搀雀舌,还打量人瞧不出来。”

    路子赶紧奉承:“十二爷是茶祖宗,一点儿没说错,怪道万岁爷有好茶都邀您共品呢!”

    他没回话,静静坐在那里,只管盯着茶叶发起呆来。

    皇帝进门的时候正见他愣神,那些政务早在前朝交代清了,如今只剩兄弟间家务事。也不多言,到他跟前站住脚,手里厚厚一叠册子递了过去,“里头全是三品上官员的闺女,有名有姓有画像。瞧瞧吧,看哪个合适,领回家暖被窝去吧!”

    ☆、第62章

    他扫袖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接过册子却没翻动,又恭恭敬敬搁在一边了。脸上表情很从容,声气儿也从容,叫了声皇兄,比手请他坐。

    兄弟俩隔着一张香几坐下,皇帝打量他欲言又止,心里纳罕,“这是怎么了?北边去一趟,遇见事儿了?”

    他抬眼瞧天颜,很快耷拉下眼皮来,摇摇头又点点头,弄得皇帝不明所以。

    “原来挺爽利的人,怎么突然积糊起来了?这摇头又点头的,什么意思呀?”

    他自己也笑了,“我是病糊涂了,把您也蒙圈了,罪过。今早上和六阿哥说了会儿话,听说要给他指福晋?”

    皇帝背靠着围子舒展了下筋骨,朗朗笑道:“有这么回事儿,怨他自己不长进,课业学不好,他额涅教训他两句他就呲牙,把他额涅气得不轻,说赶出去得了,找个媳妇儿收拾他,这才有指婚一说。要不年纪到底还小,十三岁懂得什么责任大义啊,弄一福晋,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回头天天闹,再上宫里告状来,朕想起来就头疼。你们呢,也到年纪了,以前忙办差是个借口,现在不成了。畅春园里催得紧,今年交春发话过来,让好生的挑,该指派的都指派齐全,老爷子愿意看见你们成双成对的。”说着起身,转到鱼缸前瞧那两尾锦鲤,指尖捏食儿一抛,看鱼嘴在水面上吞吐,缓声道,“老十三的脾气你知道,牛犊子似的,说要指婚就反了,非得自己挑。文武大臣府上的不合意儿,求阿玛别约束着他,他要上外头找去。老爷子一听肯定不干,说你找个傻子也往家领,玉牒都成话本子了,爷俩后来就杠上了,老爷子气得两天没吃饭。”

    弘策倒有些意外,“两天不吃不喝哪儿成呐,身子受不住。”

    皇帝摆了摆手,“不吃饭有点心,饿是饿不着的,不过表明一种态度,逼老十三就范罢了。”

    “那弘巽怎么说?”

    “死活不乐意。”皇帝叹了口气,“说老爷子要是有中意的,自己接进畅春园就得了,别捎带上他。这不是拿他买办法嘛,现在就看你的了。”

    弘策略挑了下嘴角,有恃无恐才敢正大光明对着干,他从小有妈生没爹疼,指婚算恩典,所有人都料他不会拒绝吧?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佛珠坠角,也没什么笑模样,只说:“恐怕要叫皇上失望了,我原想过两天具本上奏的,眼下既然提起了,越性儿回明了吧!我遇见了喜欢的女人,想和她白头偕老,这趟指婚是不能领命了,一则不想有负她,二则人家姑娘都是爹妈的心头肉,到我这里空得个位分,混得局外人似的,彼此都不好过,何必呢!”

    他说得直接,皇帝也听明白了。本来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到了情关跟前气性全消,不是什么没脸的事。他是过来人,能明白老十二的心思,当初自己和皇后就有过一段波折,所以提起谁和谁两情相悦,他总是抱着乐于成全的态度。

    “既这么也好,姑娘出身倒是其次,只要人品相貌过得去,请皇后掌掌眼,该定下就定下吧!”又问,“是谁家的姑娘?京城人还是外埠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今年多大?属什么的?属相要紧,两个人过日子不能你冲我我克你。女人旺夫,爷们儿在外才能顺遂。你别说朕迷信那些个,其实细想想,多少有点儿道理。”

    不必说,他的这套理论出自皇后之口。皇帝刚开始是务实派,相信一双铁拳打天下,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很不屑,可架不住有个人天天在你耳朵边上念叨。女人喜欢研究命理,占卦呀、筹策,拽着五十来根蓍草在那儿分合。他有时候站在边上看,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光知道他的皇后爱玩儿这个。横竖她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算贤内助,这位贤后说了,就是因为属相合适,两口子才过得那么舒称,于是他信了,把这话照搬过来教育他兄弟。

    弘策一个一个问题琢磨,不是答不上来,只是觉得不好开口。定宜给他出了个难题,旁的都好说,人不在,是最不容易迈过去的坎儿。

    他思忖了下,吮唇道:“她今年十八,属羊的,京城人。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不过家里没落了,一个人很过了十几年苦日子。我行走了那么多地方,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遇见再大的波折都不埋怨,乐观豁达又能干,远不是那些千金小姐能比的。”

    皇帝一听这描述觉得耳熟,简直就是素皇后的翻版。他就喜欢姑娘能干,当初皇后做管教姑姑那会儿,文能玩虫武会驯鹰,连昆皇后的父亲去世都是她帮忙打理的丧事。女人不矫情不做作显得有魅力,一下就撞进他心坎里来了。到底是亲兄弟,虽不是一个妈,筋脉里奔涌的血是相同的。他觉得弘策很有眼光也很讨巧,和谁像都不及和皇帝像,这得少走多少弯路呀,算他有福。

    皇帝脸上微微露出笑意,“听着是个好姑娘,你说她能干,都会点儿什么呀?”

    他想起她的手段,那股自豪从眼波里流淌出来,一一细数着,“会做吹鼓手,给红白事吹喇叭、会推独轮运粮食、会调理鸟儿、会上树摘桑果儿……还有更胆儿大的,给刽子手捧刀做学徒,打扫法场盖血搬尸首,没有她不能干的。”

    皇帝目瞪口呆,本来以为皇后那样的算比较了不得的了,没想到老十二口味那么特殊。转念想想又不对,“这么说来出身不是差点儿,是相当差。你从哪儿寻摸到这么个人,怎么还能学徒做刽子手?大英律法不容亵渎,一个女人掺合进去,上头人都是死的?”

    其实外人听了确实难以接受,眼看着皇帝要动怒,他忙圆融说:“皇上体天格物,这世上有人活得苦,远超过咱们的想象。咱们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她呢,家败之后亲戚嫌累赘,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她,她自小无父无母跟着奶妈子过,奶妈子家里有哥嫂男人,怕她不方便,就把她打扮成男孩儿拉扯。既然顶着男孩儿的名头,干的自然是男人的活儿,她再不情愿也得活下去,她没有做错。我今天和您坦诚说,是心里依赖二哥。我……没有办法。”他垂下头,说到难过处微微哽咽,“我想对她好,让她以后过得从容些。我也不会娶别人,只要是迎福晋,人选必定就是她。这回不因为指婚迫在眉睫,换做平常我也要奏请,求皇上把她指给我做福晋,我们夫妻生生世世感念皇上大恩。”

    这怎么可能,简直是异想天开!皇帝再体人意儿,也不能允许这样微贱的人混淆皇室血脉。没错儿,先头是说过不问出身的,但他的最低限度是身家清白。穷点儿没什么,王爷不指着福晋带嫁妆来周济,哪怕家里爹是个六七品小官也不打紧,好歹诗礼人家嘛。老十二现在配的是个什么?姑娘家自小男人堆里混大还有好儿?市井出没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恶习,越是活得艰难心眼儿越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拆不穿她,往后擎等着把家宅闹得鸡犬不宁。

    他横眉冷眼,“两姓联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说英雄不问出处,也没你这么不着边际的。你娶个刽子手,天家的体尊脸面还要不要?皇阿玛跟前、贵太妃跟前,你打算怎么交代?”

    弘策仍然是那句话,“求二哥成全。兄弟原不打算瞒着您,要不然给她私造个身份,多的是朝廷大员愿意认下她。”

    “那你这是叫朕作难?”皇帝的声音拔高了些,把站班的太监宫女吓得噤若寒蝉。

    弘策只是无奈,平心论,要是她这会儿在他身边,他也用不着和皇帝招认那些情况。给她认门富贵亲戚,指起婚来必定一帆风顺。现在呢?养在闺阁里的姑奶奶突然走失了,实在说不过去,除了把实情挑拣着坦诚,别无他法。

    正要再解释,门上进来个人,穿石青绣金凤滚边的旗袍,胸前右衽盘扣上挂着碧玺十八子手串。三十多的人,养了两胎儿子,面色形容依旧不显老,眉眼端庄秀致,还像年轻姑娘似的。

    弘策敛神打了个千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一笑,温言道:“十二爷回来了?外头办差辛苦,我备了些点心,您和万岁爷用点儿。”说着转身掺皇帝,“我才刚在外头就听见你高门大嗓的,自己兄弟,什么话不好说,要这么急赤白脸?”

    皇帝看她一眼,心说你都在梢间听了半天壁脚了,憋不住了才借送茶点进来,打量人不知道呢。不愿意戳穿她,冲弘策一指,“你问他。”

    弘策脸上显得尴尬,毕竟是嫂子,有些话不怎么方便说。

    皇后等半天,哥儿俩都没吱声,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她转身斟茶,边捧碟边道:“其实刚才外头风大,把声儿刮过来了,我也听见一点儿……是不是说十二爷指婚的事儿呀?”

    弘策接过皇后递来的茶盏谢了恩,呵腰应了个是。

    皇后又倒一盏给皇帝,自言自语道:“那二十个秀秀我也瞧了,不知道是刚进宫拘束呀,还是家家请的是同一个西席,不看脸盘儿,言谈举止分不出谁是谁来。咱们大英如今教闺女都是这么个教法儿?也不多深奥嘛,无非动不轻狂、笑不露齿。大家子小姐们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没多大意思。十二爷说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弘策说:“定宜,叫定宜。”

    “看看,多好的名字,一听就是落了难,要不该叫/春兰秋菊了。落难的姑娘可人疼的,知道生活艰难,活得比谁都努力,成了家比谁都惜福。”皇后脸上带着和善的笑,不急不慢问皇帝,“你不放心十二爷的眼睛?他办了那么些案子,哪件叫你不踏实?二十四岁的人了,不是孩子,好坏还分辨不清么?咱们没见着人,光背后揣度人家,你不往好了想,把人估量得那么坏干什么?他们俩处得久,人要装一时不难,要装几个月几年可得费点儿功夫。看一个人品行好不好用不着大是大非,就瞧她细微处,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瞧出来。”她坐在槛窗下,墙角栽了几支青竹,竹叶歧伸到窗内,她探手摘了一片,在手里来回盘弄,一面感慨,“姑娘家家的,太不容易了,干这个差使,换了我非吓死不可。她还要给人收拾,别说女孩儿了,男人家都为难。明明委屈得什么似的,还要叫人曲解,要问她的罪,这不是雪上加霜?皇上可是圣主明君,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是不是呀?”

    皇帝被她堵住了嘴,知道她心眼儿好,可是关乎帝王家的体面,他将就可以,上头还有长辈呢,责怪起来好玩儿么?

    他频频点头,“让人戳脊梁骨,说‘醇亲王的福晋那时候装男人,抛头露面窜胡同。可着四九城问,都当笑谈呐’,这么着好?天下那么多女人,非她不可?”

    事儿不在自己身上,规劝规劝说算啦,换个人得了,其实哪儿那么容易!你认定一个人,三言两语说扔就扔了?皇后觉得皇帝不谈感情好多年,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和太皇太后闹得水火不容的了。

    她拖着长腔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瞥弘策一眼,他虽然不辩驳,眼里的愁绪和坚定看得出来。宇文家男人就这点好,花心可以花得别具一格,痴心却痴得千篇一律。打从高祖皇帝开始,只要遇见对的人,一头扎进死胡同就不肯出来了。能圆满的算有造化,不能圆满的情愿死,带着一种孤高凄凉的味道。知道有这病根儿,无论如何都要避讳着点儿,皇后心善,老觉得给人方便自己方便,何乐不为呢。婚姻这种事没有个标准,只要人对,家底根基都是次要,所以就劝皇帝,“也别把人一棍子打死啦,见见再说吧!万岁爷没空,我闲着呀,见妯娌什么的我最喜欢了,交给我得了。”

    皇帝乜她一眼,思来想去没法儿,论口才不输皇后,但是公母俩为别人的事闹生分不好,便煞了性儿,拍拍膝头子说:“她爹出过仕没有?祖上当过什么官儿?就依皇后的意思办吧,把人带进来瞧瞧,要是好,留在宫里镀层金,回头再指婚也顺溜点儿。”

    弘策有他的算计,定宜的真实身份暂且说不得,说了皇帝难免疑心他办温禄案有偏袒,万一缴了他的权,什么时候能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但这不妨碍他感激帝后,起身长揖下去,“谢皇兄宽宥,皇后娘娘这心田,臣弟铭感五内……只是她人眼下不在,没法子进宫谒见皇后。我是想先求个位分,给她个家,等将来她回来了,就不用再漂泊了。”

    说了半天原来人压根儿不在,原就不怎么满意的皇帝重新皱起了眉,指着老十二冲皇后吆喝,“你瞧这是什么混账人儿!现如今我大英的诰命这么不值钱,讨回去搁在那儿单等着这一位,这种事儿真八百年没听说过!我和他说不通,劝你也别费力气了,赶紧这批里头挑一个拟草诏完了,等他有谱,天儿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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