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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地去问第一个、第三个、第五个人的详细逃跑经过,那可不是开玩笑,那非常危险。这同公然打听通过谁可以加入地下组织一样危险。你们的长时间谈话可能被眼线听去,给你汇报。主要的是那些讲故事的人本身在逃跑失败后,经过痛苦的折磨和生与死之间的选择,说不定会变得胆小了,也会被雇佣,或许现在已经不是志同道合的人,而是变成了诱饵。而狱中的“教父”——即看守们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事先看出谁同情逃跑者,谁对这些事感兴趣。然后他们便抢在那些潜在逃跑者前面,在他的登记卡上做上一个记号,这人就会被转押到加强管制工棚去,逃跑就更困难了。

    但是,从一座监狱到另一监狱,从一个劳改营到另一劳改营,腾诺一直在热心地打听逃跑者。他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一次又一次地被抓住。可是在劳改营监狱里他恰巧和一些逃跑者关在一起,所以也就不断地向他们打听。(他也看错过人,犯过错误。例如,曾经英勇地逃跑过的斯捷潘有一次就把腾诺出卖给肯吉尔劳改营的行动人员别利亚耶夫了。于是别利亚耶夫向腾诺重述了他打听过的所有问题。)

    至于逃跑的理论,那很简单:各显其能。跑成功了,那就是说,你已弄懂这个理论;被抓住了,那就是说,你还没有掌握好。但它也有一些起码的原则:可以从建设工地跑,也可以从生活区跑。从工地上逃跑比较容易,因为那里的警戒总不像生活区里那么森严,而且逃跑者手里还可以带上工具。可以一个人逃跑,这有很多困难,但这样就无须担心被人出卖。也可以几个人一起跑,这要容易些,但全看所选择的同伙是否合适了。这个理论中还有一条规则:要熟悉地理,对地图要了如指掌才行。可是,在劳改营里你根本看不到地图。(顺便说一句,普通刑事犯们是不懂地理的,他们认为上次呆过的那个速解站比较冷,所以必定是在北方。)还有一条:必须了解你将逃到那里去的群众情况。还有这样一条方法论上的原则:你应该经常按计划作逃跑的各项准备,但你也要每分钟都准备好用另外的方式——伺机逃跑。

    例如,有过这样一件伺机逃跑的事。它发生在肯吉尔营。有一次,把惩戒室的所有犯人都带出来做土坯。突然,刮起了哈萨克斯坦特有的黄沙风暴:霎时间天昏地暗,看不见太阳了,飞砂走石直向人们脸上打来,谁也不敢睁开眼睛。谁也没有准备好这样突然地逃跑,可是尼古拉-克雷洛夫却跑向隔离区的边界,把棉衣扔到铁丝网上,爬过去了。全身都划破了,但他还是逃了出去,藏起来了。风暴过后,人们看到铁丝网上的棉衣才知道有人跑了。便派人骑马带着军犬追捕。但是风暴把一切痕迹都好掉了。克雷洛夫钻到垃圾堆里躲过了追捕的人。可是,到了第二天总该往前走吧!这时他被派往草原各地的汽车追上了。

    腾诺住的第一个劳改营是杰兹卡兹甘附近的新鲁德诺耶营。这就是注定使你死亡的地方。你也正是该从这个地方逃跑!周围是无边的沙漠:大片盐碱地和沙丘,有的地方是草根土,有的地方长着些骆驼刺。偶尔可以看到哈萨克牧民的羊群,大部地区荒无人烟。没有河流。想找到一口井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好的逃跑时间是四五月,这时有些地方还可能有融化的雪水形成的小水塘。但是,这个情况警卫人员也很清楚,所以四五月间看管非常严格,上工时搜查得很细:一点点吃的东西,一块多余的市也不许带出营外。

    那年(一九四九年)秋天,三个逃跑者(斯洛博佳纽克、巴季钦科、科任)冒险往南方逃跑了:他们指望沿萨里苏河奔向克齐尔奥尔达。但是,这条河完全干涸了。他们在快要渴死的时候被追捕队抓住。

    腾诺根据他们的经验断定:秋天是跑不成的。所以他经常规规矩矩到文化教育科夫——本来嘛,他可不是想逃跑的人,也不想搞乱,他属于那些有清醒理智的囚犯,这种人都盼望能在二十五年刑满后重新作人呢!他尽自己的力量帮助文教科工作,他答应演个节目,表演杂技和“记忆术”但是,眼前,他要充了解一下文教科里的资料,翻翻书看。他翻遍了文教科的书,终于找到一张未被“教父”们撕掉的哈萨克斯坦的旧地图。噢。原来确实有一条商队走的路,通往朱萨雷,全长三百五十公里。这条路上肯定会有井。往北去距伊希姆四百公里,这条路上还可能有牧场。距巴尔喀什湖五百公里,中间是别特巴克达拉沙漠。不过,追捕队不大可能朝这个方向追。

    距离就是这样。选择也就这样定了

    任何东西都可能被爱钻研的逃跑者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有时候会有一辆清除污秽的汽车开到这里,车上装着个大储存罐和一条管道,管道的口径相当粗。腾诺完全可以钻进去。在储存罐里可以稍稍弯着身子站立起来。钻进去之后,任凭司机往罐里吸污水好了,只要不装满就行。自己会全身站在脏水里,路上脏水还可能溅到嘴上,也可能倒在污水里,喘不过气来。但是,这一切对腾诺来说都比作为奴隶服满刑期好得多。他反向自己;有决心这么干吗?有!可是,汽车司机肯不肯?他可是个有驾驶执照的刑期不长的普通刑事犯呀。腾诺同他一起吸烟,留心观察着。不,他不是我所需要的人,他不会为了帮助别人而拿自己的驾驶执照冒险。按他的心理状态,完全是个甘心接受劳改的人,他认为帮助别人的是傻瓜。

    这一冬天腾诺制定了计划并且选好了四个同志。但是,正当他按照逃跑理论的要求耐心地按计划进行准备工作时,突然,他被调到一个新开辟的建设工地上去了。这是一个采石场,位于丘陵地带,从劳改营看不见它。眼下这里还没有修起碉堡和障碍地带,只是埋上了几排木桩,拉起了铁丝网。铁丝网有一处缺口,算是“大门”铁丝网外面站着六名持枪卫兵,他们站在平地上,并不比地面高。

    卫兵们背后,那就是芳草如茵、郁金花红(鲜红色的郁金花呀!)的四月草原了!逃跑者的心可是经受不住这郁金花和四月空气的引诱啊!也许,这就是机会到了吧?你目前还没有受到怀疑,还没有住到惩戒室去,那么,这不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吗!

    在这段时间里腾诺已经认识了营里许多人。他很快就组成了一个四人小组:米沙-海达罗夫(曾是海军陆战队队员,在北朝鲜驻扎过,为了逃脱军法审判跑到三八线南边去了;但是,美国人不希望损害他们在朝鲜同苏联的牢固的良好关系,所以又把他送回来;他拿到了一张“二十五元券”——刑期四分之一世纪),亚兹季克(他是个波兰人,曾在安德斯的军队里当过汽车司机;他指着自己脚上那两只不成双的靴子形象地、南腔北调地用俄语叙述自己的经历:“这两个[只]靴子,一个[只]是希德[特]勒给的,一个〔只〕是斯达[大]林给的。”),还有一个人原是古比雪夫市的居民,铁路员工,叫谢尔盖。

    一天,刚好开来一辆大卡车,载着粗大的水泥柱子和一团团的蒺藜铁丝:马上就要在工地周围修建障碍地带了。这时刚好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腾诺这个四人小组因为“热爱”这苦役劳动,又特别“喜欢”加固障碍地带,所以就自告奋勇,要求在休息时间马上卸车。他们立即跳上车去,干起来了。但由于这毕竟是午休时间,所以干起活来也还是慢吞吞的。他们边干边考虑对策。汽车司机到一旁休息去了。其他囚犯也都各自躺在地上休息,晒太阳。

    咱们跑还是不跑?身上可是什么也没带——刀子。行装、食物、计划,什么都没有呀。不过,如果乘汽车的话,腾诺根据地图知道,可以开往杰兹德,从那里再开往乌卢塔乌。几个人心里燃起了希望:机会,这可是个机会!

    从这里到“大门’”前的哨兵处这一段恰巧是个斜坡。出去不远,路就拐到山岗后面去了。如果开得快些,也许他们还来不及开枪。哨兵也不会扔下自己的岗位去追!

    车上的东西卸完了。休息时间还没有完。汽车可以由亚兹季克驾驶。他跳下车去、在车旁磨蹭了一会儿。这时车上的三个人全都疲倦地躺倒在车厢里,让车帮挡住了。也许并不是所有卫兵都看到这几个人到哪里去了。这时,亚兹李克把司机叫来;我们没有耽误你,卸完了车,总该赏支烟抽吧。抽了一支烟。喂,把车发动起来吧!司机坐进了驾驶室。可是,不知为什么老是发动不起来。(车厢里的三个人不了解亚兹季克的计划,暗自捏一把汗:完啦!)这时亚兹季克走过去拿起摇把来用力摇。还是发动不起来。亚兹季克已经摇累了,建议司机和他换换。现在亚兹季克进入驾驶室了。发动机隆隆地响起来,车发动了!可是此刻汽车却朝着大门口的哨兵直冲过去。(后来亚兹季克说:他事先给司机把油门关掉了,他上车前又及时把它打开了。)汽车开动了,但司机并没有急着跳上车去,他以为亚兹季克会把车刹住。一瞬间,汽车已经高速通过了“大门”_卫兵们喊了两声“站住!”但汽车继续往前开。哨兵们的一排枪声。起初是朝天放的,因为很像是出了什么差错。也许是朝汽车打的,车厢里的人躺着,当然不知道。转弯。已经转到山岗后面,逃出射程了!车厢里的三个人还没有抬起头来。车开得很快,猛烈的颠簸。突然,车刹住了,亚兹季克绝望地叫起来:他走错了路,开到了矿山的大门口!这还是本劳改营的营区,看,本营的碉堡!

    一阵枪声。警卫人员奔跑。几个逃跑者急忙跳下车来,趴到地上,用两手捂着自己的头。警卫人员用脚乱踢,专往脸、耳朵、太阳穴踢,往肋骨上踢。

    人类普通实行的一条宽大原则——“不打躺倒的人”——在斯大林的苦役营里是丝毫不起作用的!这里专打已经倒下给人!对站着的人就是开枪。

    但是,审讯结果判明:根本不是什么逃跑!本来嘛!几个人一口咬定他们正在车厢里打盹,忽然车开了,接着就是枪声,怎么敢往下跳呢?会被枪打死的!那么,亚兹季克呢!他是没有经验呀,控制不了这辆车。但他总是没有往草原上开,而是开到邻近的矿山上来了嘛!

    就这样,总算是以一顿毒打完事了。

    米沙-海达罗夫以后还有多次逃跑。甚至到了比较温和的赫鲁晓夫时期,当许多原先想逃跑的人都开始动摇、期待着合法释放的时候、海达罗夫还同那些没有希望(获得赦免)的朋友们企图从全苏军人惩戒监狱“安焦巴-307”逃跑过。商量好了,当逃跑者用斧头砍障碍地带的铁丝网时,他们的同伙就朝碉堡扔几个自制手榴弹,以转移卫兵的注意力。可是,自动步枪的火力网还是把他们拦住了。

    至于他们的计划中的逃跑,还在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准备。做好了一个方向盘:在一个小塑料盒上刻出罗经方向点,把一小段磁化了的缝衣针装在一小块木头漂子上,往盒里灌上水,就成为一个罗盘了。饮用水最好装在一条汽车内胎里,逃跑时就可以像军大衣似的卷成背卷背着。这些东西(食品和衣物)要一点一点带到木材加工厂去,藏在那里的电锯房旁边的坑里。按计划就是要从木材加工厂逃出去。他们从一个自由人司机那里买到了一条旧汽车内胎,已经装上永放在坑里了。这里有时候晚上也有列车到达,为此就得在工地留下一些囚犯卸货。这就是逃跑的机会。有个自由人接受了一条从营区偷出来的床单(这就是我国的价值体系!),便同意事先替我们把电锯房对面的铁丝网的最下面两道剪断了。运原木的列车已经开来,眼看晚上就要卸车了!但是,这时有一个囚犯,哈萨克人,发现了他们藏东西的地方,告密了。

    逮捕、拷打、审讯。对腾诺来说,这种好像是逃跑中的“偶然事件”太多了。当局决定把他们几个人转押到肯吉尔营的监狱去,腾诺奉命面向墙站着,两手倒剪在背后。这时文教科的大尉处长走过腾诺身旁,停下来,对着他感叹地说:

    “唉,你这小子!可真是的!你白搞文娱活动了!”

    使大尉感到奇怪的是;这个曾热心于普及劳改营文化的腾诺怎么会想逃跑呢?开晚会那天演出后不是还多给了他一份饭吗?!可他却还想跑1他还需要什么呢?

    一九五0年五月九日,战胜德国胜利五周年纪念日,曾在前线英勇作战的海军军官腾诺走进了有名的肯吉尔监狱的牢房。牢房里很黑,只在墙的最高处留了个很小的窗口。透不过气来。有很多臭虫,墙上满是臭虫血。这年夏天特别热,达到四十至五十度。大家都光着身子躺着。床下面凉快些,但是夜里却有两个人从床底下跳起来了,原来是两只避日虫爬到他们身上去了。

    肯吉尔监狱里关押的都是从各劳改营挑选出来的囚犯。各牢房里都有几个经验丰富的逃跑者。简直是一批精选的雄鹰!腾诺终于找到那些坚定不移的逃跑者了!

    曾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的伊万-沃罗比约夫大尉也关在这里。战争期间他在普斯科夫州打过游击,这是一个性格刚强、决不能忍受压迫的人。他已经逃跑过几次,今后还要逃跑。遗憾的是,他不会采取一点劳改营里的伪装——有点呆气反而对逃跑有好处。他继续保持着前线士兵的直爽。他有一位“参谋长”两人公开坐在床上划地形图,商量办法。要他改用劳改营里不得不采用的隐蔽和狡猾的办法,他是作不到的,所以他每次都被眼线们出卖。

    他们俩在盘算着一个计划:要是分发晚饭时只有一个看守,就把他抓起来,用他的钥匙打开所有牢房。冲向监狱门口,占领门口的哨所,打开监狱的大门,冲向劳改营的岗楼,一举擒拿住门岗,天黑前冲出营区

    把他们抽调去建设住宅区了。于是他们就盘算怎样通过阴沟跑掉

    但是,这些计划都未能付诸实行。同年夏天,不知为什么给所有这些挑选出来的人都戴上手铐,把他们押送到斯帕斯克营去了。在斯帕斯克营,这些人被关在四周隔离的、加强警戒的工棚里。到达后第四天,坚定不移的逃跑者们把窗上的铁栅栏抽掉,从窗户跳到院子里,悄悄打死那里的军犬,打算从房顶跳到大营区去。但是,不料屋顶上装的是铁皮,被人一踩发出了雷鸣般的轰鸣。看守们拉起了警报。可是,当士兵们跑到逃跑者的工棚时,大家都在安静地睡觉,铁栅栏安得好好的。刚才的轰鸣不过是看守的“错觉”罢了。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这些人不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不安定的命运正在把这些坚定的逃跑者像不安定的荷兰人一样往更远的地方驱赶。如果他们自己不逃跑,就把他们押送去。现在又给这伙无孔不入的人铐上手铐,把他们送往埃克巴斯图兹监狱了。到了埃克巴斯图兹,本营的两名失败的逃跑者——布留欣和穆吉亚诺夫——也加入了他们一伙。

    对于这些再次犯了“罪”的人是要加重惩罚的,所以他们被派到石灰场去劳动——在风里装卸运石灰的汽车。生石灰粉飞进他们的眼里、口里、嗓子里,也就在那里“煮熟”了。他们光着上身装卸熟石灰,身上粘满一层石灰粉。用来改造他们思想的这种日复一日的毒害性劳动,只能迫使他们想方设法尽快地逃跑。

    逃跑计划自然而然就产生了。石灰是用汽车运来的,那就利用汽车逃跑吧!这里的营区目前只有铁丝网,可以冲出去,必须找一辆加足了油的车才行。几个逃跑者中间有一位高明的司机,叫科利亚-日丹诺克,商定由他开车,由那个从电锯房逃跑未遂的腾诺配合。已经商量定了,但是伊万-沃罗比约夫过于任性,过于相信自己而不相信别人的能力。因此,当汽车已经到手的时候,伊万-沃罗比约夫却代管日丹诺克掌握了方向盘人逃跑者拿出匕首从左右两门同时进入驾驶室,司机吓得脸煞白,只好乖乖地坐在中间跟着一起参加逃跑了。)

    这是分秒必争的时候1大家应该一齐跳进车厢,开车往外冲。腾诺恳求道:“伊万!让开吧!”但是伊万-沃罗比约夫不让!膝诺和日丹诺克不相信他的驾驶技术,他两人留下来了。现在只剩三个人逃跑了:沃罗比约夫、萨洛帕耶夫和马尔季罗索夫。突然,列季金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他是个数学家,知识分子,怪里怪气的,根本不是个能逃跑的人。他是为了别的事被关进惩戒室的。但是,他现在离得很近,看见了,明白了,他手里不知为什么拿了一块肥皂,而不是面包。他跳进了车厢,一边说:“争取自由?算我一个!”

    (就像是急急忙忙跳上公共汽车一样,边上边问:“是上逍遥园去的吗?”)

    汽车转了个小弯,先用慢速前进,头几排铁丝网就被汽车的前保险杠逐步冲断,后面几排就要靠速度和驾驶室的冲力解决了。在障碍地带的内缘,汽车还可以在柱子中间穿行,但一进入障碍地带就势必要把柱子撞倒,因为那里的柱子是互相交错的。于是,汽车用最高速度去撞倒柱子!

    岗楼上的警卫着慌了。几天前另一处工地上发生过一件事,是喝醉酒的司机撞坏了障碍区的柱子。这个司机是不是也喝醉了?警卫们大约有十五秒钟犹疑不定。说时迟,那时快,汽车已经把柱子撞倒,继续高速前进,而且轮胎也没有爆炸,压过铁丝网冲了出去。现在,该开枪了!可是,不知道朝哪儿开枪:因为为了保护卫兵们不受哈萨克斯坦的大风袭击,岗楼外侧围了一道板墙,所以,从岗楼上只能朝隔离区内部或者顺着障碍地带开枪。可这时汽车已经冲出区外,看不见了,只看到朝草原去的方向扬起了尘土。所以只有无可奈何地从碉堡上对空射击。

    路上空空荡荡,草原平平坦坦,再过五分钟,沃罗比约夫的汽车就可以开上地平线了!但是,这时完全偶然地开来了一辆警卫部队的乌鸦车,它是去汽车修理厂检修回来的。警卫人员迅速跳上车,朝沃罗比约夫的车追去。这样,逃跑就在二十分钟之后结束了,被打得血淋淋的几个逃跑者和数学家列季金总算用自己那流着鲜血的嘴尝到了这温暖的、稍微有点咸味的“自由汁液”的味道,同时东倒西歪地朝劳改营监狱走去。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沃罗比约夫又从劳动工地乘自卸汽车逃跑过一次。他们总共六个人。几天之后他们就被抓到了。听说沃罗比约夫也是一九五三年诺里尔斯克起义的为首闹事者之一。后来他被监禁在亚历山德罗夫斯克中央监狱。我想,这个优秀人物的一生,包括战争以前的他的青年时期和后来打游击的年代在内,足以向我们说明这个时代的很多问题。

    但是,全劳改营都传开了:逃跑干得很漂亮!被抓住完全是偶然的!十天后,原空军学院的学员巴塔诺夫和他的两个朋友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行动。他们在另一工地上开车冲出了铁丝网地带,但是他们走错了路,仓皇中向石灰场的方向开去,遭到石灰场岗楼的射击,轮胎打穿了,车停下来。冲锋枪手包围了汽车:“出来!”要出去吗?还是要等待被别人抓着脖领拉出去?三人中间的一个,帕谢奇尼克,服从了命令,从车厢里出来了,狂怒的士兵立即用几梭子弹把他的身体打成了蜂窝。

    一个月之中埃克巴斯图兹已经发生三起逃跑事件。可是腾诺却没有跑!他感到极端苦闷。恨不得也立刻去仿效别人。旁观者对一切错误往往看得十分清楚,总觉得自己会作得更好些。腾诺认为,比如,要是不叫沃罗比约夫驾驶,由日丹诺克开车的话,本来是能够甩掉那辆乌鸦车的。那里沃罗比约夫的汽车刚刚被追上,这里腾诺和日丹诺克已经坐下来商讨他们自己该怎样逃跑了。

    日丹诺克是个白俄罗斯人,二十六岁,黝黑的皮肤,个子不高,有点流氓气,十分机伶,很懂世故。战争期间他从白俄罗斯被带到德国去,在那里替德国人当过司机。他的刑期也是一张“二十五元券”只要他一来情绪,他可以把全副精力放在工作上,也可以全力以赴地争论、打架、逃跑。不过,他缺少沉着和毅力。但腾诺是沉着而有毅力的。

    一切都告诉他们:就是该从石灰场逃跑。如果弄不到汽车,就等逃出营区后劫一辆车。但是,在警卫人员或行动人员干涉他们这个计划之前,惩戒室的犯人班长廖什卡-茨冈(纳夫鲁佐夫)却来找麻烦了。他是只“母狗”人很瘦弱,但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在劳改营已经害死几十个人了,他能够因为人们不愿把寄来的食物分给他吃,甚至因为一包香烟而轻易地置人于死地。现在他把腾诺叫到跟前,警告说;

    “我自己也是逃跑过的人,我也爱逃跑者。看,我身上还有几个子弹打穿的洞呢,这是在泰加森林逃跑时留下的。我知道,你原来也是要跟沃罗比约夫一起跑的。不过,告诉你,不许你从我的工地上跑,因为工地上由我这个作业班长负责。你跑了,我得被关起来。”

    这就是说,他爱逃跑者,但是更爱他自己。这个廖什卡-茨冈已经满足于自己目前这种被蹂躏的生活了,他不愿让它受到别人的破坏。这就是一般刑事犯“对于自由的爱”

    不过,也许埃克巴斯图兹的逃跑真的过于千篇一律了吧?大家都从工地上逃走,没有一个从生活区跑的。敢试试吗?目前,生活区也是只围了铁丝网,还没有来得及修围墙呢。

    有一次,石灰场的灰浆搅拌机的电路坏了。叫了一个自由人电工来修理。腾诺帮他修。日丹诺克乘机从他口袋里偷走了老虎钳。电工忽然发现:钳子没了!向警卫人员报告吗?不行,自己会因为疏忽大意被判罪的。他只好哀求那些刑事犯:把钳子给我吧!刑事犯们都说没拿。

    逃跑者们还在石灰厂里做了两把刀子:用台子从铁锹上砸下两块铁,在锻工车间磨光、淬火。把锡倒在上模子里铸造刀柄。腾诺用的一把还是“土耳其式”的,它不仅能用,而且那弯曲的明晃晃的样子也挺吓人的,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想用它杀人,只想用它恐吓人的。

    老虎钳和刀子都是藏在裤子里面踝子骨旁边带进生活区去的,塞到工棚的房基底下。

    逃跑的关键还是文化教育科。在进行准备并运进武器期间,胜诺按计划向文教科提出申请,表示他和日丹诺克两人愿意参加文娱晚会的演出。(埃克巴斯图兹还从来没有组织过文艺演出,这是第一次。所以劳改营长官也急于组织成功:一方面,向上级汇报本营采取的教育改造囚犯措施时报表上可以多一两个项目,同时他们自己也想看看每天经过十一小时的苦役劳动之后囚犯们还会怎样在舞台上装腔作势。)腾诺和日丹诺克的请求被批准了,允许他们每天在管制工棚关门之后到工棚外的文教科来,因为在普通隔离区内还有两个小时可以自由走动。于是他俩便利用这种方便条件走遍了埃克巴斯图兹的几个还不熟悉的地区,注意观察并记住:岗楼上什么时候换岗?怎样换法?从什么地方最容易接近障碍地带?在文教科内,腾诺则细心阅读巴夫洛达州的报纸,尽量记住报上出现的所有地名、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庄的名称,农庄主席、书记和各种先进人物的名字。下一步,他们声称要演出一个短小喜剧,为此,他们需要从储藏室把自己的便服领出来用一下,还需要一个公事包。(逃跑时带上公事包,可就不简单了!那就会像个首长了!)这个请求也被批准了。腾诺身上还穿着海军衬衣,现在他又领回了自己在冰岛做的西装。(它使他回忆起在海军护航队服役的年月!)日丹诺克从朋友的皮箱里选了一件灰色比利时西装,十分标致,甚至在劳改营里他穿这衣服都显得极不寻常。一个拉脱维亚人囚犯保存的东西里有个公事包。公事包也借来了。还有两项真正的便帽,可以替换下劳改营发的军帽似的便帽。

    但是,这个短小喜剧需要排练很多次,甚至每天营区停止活动前的两小时还排练不完。因此,有一个晚上,还有另外一次晚上,腾诺和日丹诺克根本没有回到管制工棚去,就睡在文教科工棚里了。(这是为了使管制工棚里的看守习惯于这一点。逃跑时,哪怕能赢得一夜的时间也是好的!)

    什么时候最适于逃跑?晚上点名的时间。这时工棚前排着长队,看守们忙于往工棚里放人,囚犯们眼巴巴盯着房门,恨不得早一分钟进去躺下休息。谁也不会留心营区的其他地方、秋天,天渐渐短了,要等到日落后点名的时候。要在日落后的黄昏时刻跑,但又要在放出军犬之前。必须抓住这唯一的十来分钟的时间,因为一放出军犬来,就逃不成了。_他们选定了九月十七日,星期天。这样方便些,那是个“大星期天”不干活,可以养养精神,不慌不忙地为晚上的行动作好最后一些准备工作。

    逃跑前的最后一个夜晚2你还能睡得着吗?千头万绪,思潮澎湃是啊,一昼夜之后我还能够活在人间吗?也许就不在了。可是,留在劳改营里呢?慢慢地干瘦下去,在泔水池旁边慢慢死去吗?不,不能让自己习惯于当奴隶!

    问题就是这样摆着:对于死,你有没有准备?有。那就是说,可以逃跑了。

    星期日。天高气爽。看守为了让他们排练节目,把两个人放出了管制工棚整整一天。突然,腾诺在文教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是啊,正是在这一天。囚犯的生活里有多少这一类的巧合啊?!信的内容令人忧伤,但是,也许使你受到锻炼。信中说:妻子还关在监狱里,到现在连劳改营都没进去。弟媳已经表示要同哥哥这个祖国叛徒断绝一切关系。

    逃跑者在食物问题上是非常困难的。管制工棚里吃饭时要吃得干干净净,存在肚子里,因为自己储存粮食会引起当局怀疑。所以,他们起初的计划是逃出后快速前进,到村庄里去弄一辆汽车。可是,就在这一天妈妈寄来了一个邮包——这简直是母亲给予逃跑者的祝福!邮包里有葡萄糖片、通心粉、燕麦片。这些都要装进公事包带走!要把香烟换成马合烟,还要给卫生所的医士送一包去。日丹诺克已经拿到一天的假条了。这也是安排好的。腾诺先到文教科去报告说:和我一起排练的日丹诺克病了,今天晚上不能排练,我们不到文教科来了。然后他又去向管制工棚的看守和班长廖什卡-茨冈报告说:今天晚上我们要排练,不回工棚来睡了。这样,两处都不会等他们。

    还必须弄到一个“喀秋莎”也就是打火石和装在小管子里的火线。在逃跑中它比火柴方便得多。还应该去最后看望一次哈菲兹。这位鞑靼人是个有经验的逃跑者,他本来打算同腾诺一起跑的,但后来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在这样的逃跑中会成为伙伴们的累赘。现在他是全营唯一知道他们逃跑计划的人。他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小声喃喃地说:“愿上帝赐福你们!我将为你们祈祷!”然后他用鞑靼语说了些什么,还用手往腾诺脸上划了划。

    腾诺在埃克巴斯图兹还有一个朋友,是他在卢宾卡监狱时的同车房的难友伊万-科维尔琴科。他不知道逃跑的事,但他是一个好同志。他现在给看守们当杂役,所以单独住一间小屋。两个逃跑者为表演短小喜剧所用的东西就是寄存在他屋里的。今天可以很自然地同他一道煮点麦片粥吃了,告诉他,这是老妈妈寄来的一点东西。再煮点“契希尔”他们就这样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宴会”:两个客人,腾诺和日丹诺克,陶醉在未来的想象中,主人则只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星期天而高兴。忽然,他们从窗子里看到人们正从了望塔处把一具粗糙的棺材抬往停尸房。

    这是前两天被枪杀的帕谢奇尼克的尸体。

    “是阿,”科维尔琴科叹了一口气说:“逃跑没有用”

    (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他们?)

    科维尔琴科像有什么灵感似的忽地站起身来,把两人的塞得满满的公事包拿在手里,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式在屋里来回踱起来,边走过严厉地说:

    “侦查当局早已清楚!你们在准备逃跑!”

    他是在开玩笑。只是想扮演一下侦查员的样子

    这个玩笑可非同小可;

    (也许他这是在婉转地暗示他们;我猜到了,朋友们。但是,我不赞成你们这样作!?)

    科维尔琴科出去之后,两个逃跑者就换上了西装,外面又罩上劳改营的衣服。并且把衣服上的几块号码布全撕开,只让它连着一点点,以便到时候可以一下子全撕掉。不带号码的便帽塞进了公事包。

    星期日就要结束了。金色的太阳沉入了地平线。动作缓慢的大个子腾诺和矮小机敏的日丹诺克各自又往肩上披了一件棉袄,拿起手提包(劳改营里的人们都已习惯于他们这种奇怪的样子了),走向自己的出发地点——那是两座工棚之间的一块草地,离障碍地带不远,正对着一个岗楼。在这里,他们被两座工棚挡住,从另外两个岗楼上看不见他们,只有眼前这个可以看见。两人把棉袄铺在地上,趴在上面,下起棋来,为的是让哨兵们习惯于他们这种样子。

    天色昏暗下来。晚点名的铃声响了。囚犯们纷纷向工棚走去。已经是黄昏时刻了,岗楼上的卫兵已经看不清楚草地上还躺着两个人了。换岗的时间快到了,哨兵的注意力已经不那么专注了。总是在旧哨兵换岗之前最容易跑掉。

    两人决定不跑到别处去剪铁丝网,而就在这个岗楼下面,就在靠近它的地方剪断。一般地说,哨兵是比较注意障碍地带的远处,反而不大注意e己脚下。

    两人的头紧贴着地面,加上天色已经昏暗,所以他们看不见自己将要爬出去的那条小道。但是,这是早就目测好了的:障碍区外面,紧靠铁丝网有一个挖好的坑,是准备埋柱子的。可以在坑里面藏一分钟。再往前,有几个炉渣堆,过了炉渣堆就是从警戒部队的营房通向居民村的大路了。

    他们的计划是。进村之后立刻设法弄到一辆汽车。先把汽车拦住,对司机说:“想搞点外快吗?我们要从埃克巴斯图兹旧城弄两箱伏特加酒到这里来:”哪有司机不喜欢喝酒的?!这时就要讲讲价钱了:“给你半公斤行吗?一公斤?好吧,开车!不过,可不许你对任何人说!”而开车后,既然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就可以制服他了。把他绑起来扔在草原上就行了。自己则加快速度,一夜之间可以到达额尔齐斯河畔。那时就可以扔掉汽车,坐小船渡过额尔齐斯河。再往前可以直奔鄂木斯克。

    天色越来越黑。岗楼上的探照灯亮起来了。光柱顺着障碍地带扫射,两个逃跑者这时正处在阴影里。正是时候!很快就要换岗,就要布置警犬了!

    可以看见工棚里已经点起灯来,说明有的囚犯已经点过名回到工棚睡觉去了。工棚里好吗?温暖、舒适可是,现在用自动步枪给你来一梭子子弹,躺着、俯着身子被人打死,那才委屈呢!

    爬到岗楼底下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咳嗽;一声也不能呼出来!

    好吧,机敏的警犬们,提防着吧!你们是要看住不放;而我们就是要逃跑。

    以后的事还是请腾诺自己来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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